柯文辉
近一个月,一气读完巨锁先生的两册散文,娓娓清谈,读人论事,淳朴可亲。画面真挚可信,不难想象作者聚精会神,转益多师,反复推敲一段一句的勤奋,写作态度值得我们学习。
散文内容来自日常见闻、亲友交心,评议一些作品和作者,时而插进昔年和书中人共处镜头,作者谦逊热情的剪影,无心插柳,取精用宏,行云流水。
巨锁先生作为白头学子,尤其在风雪冬季,可将同题同时同事之作,加以补充延长,多多回忆某些细节,让人物在纸上更鲜活。比如在访谈录中先后出场的角色,如柯璜、王绍尊、郑诵先、姚奠中、张颔等,补上他们的照片、作品,强化史料价值。不必顾虑有人会说你借大人物来标榜什么,即现有文字中,你站的视角、说话语气都是谦逊的后辈,没有高谈阔论,大众一定爱欣赏。
文体是自然形成的,设计有害无益。但在剪裁对话、叙事的疏密度的把握上,还有小部分段落有考量余地。以先生的淡泊宁静、善避喧嚣、专心致一,虽未想做文体家,朝这方向精耕细作,拿读书和行万里路互补,往年亲历诸事与此刻透视显微力增强后的蒸馏净化,读者们还有更多期待。
我从这批散文里看到了书法“雕像”的实在座底,他和生活彼此选择中越来越主动,正是:沧海横流天地改,存人本色亦英雄!
巨锁先生有定力,他行他素,量体裁衣,躲开流俗,沉稳耕耘,风神萧散,内美昭然。
巨锁先生久工章草,底气很旺,一定会给绘画输送特殊的力量,出现新高峰。早年他画树用墨上淡下浓,尤其是树干,墨韵的繁丰透亮,略嫌拘束,接受太行、恒岳丛林挺拔婀娜的召唤后,读书远游的积累喷射而出,萌发新貌,潜力之大不限于影响山西,会有知音刮目而视。下面说说我对几张画的初步印象:
《西峰挂月图》。作者读诗,书法选古今好诗,自己也作诗,使此画造境较深。跋魏伦诗:“夜半拥衿坐,僧窗月自鸣。”歌咏高山上的寒与静。僧与山无意对看,或隔窗相窥,彼此都感激对方无扰的宁静,衿很单薄,真到低温中就不足以抵御冷寒,则让人清醒地享受大静谧的月光,“人生几对月当头?”倾吐了繁嚣日子妨碍人和宇宙的无声交谈,超越语言的怡情。回眸一看:多少消失得太快的美和年华被白白地浪费了。俄国小说家契诃夫颇善于发现这种被浪费的时光和美。深黑的峭峰不阴森,云雾罩着薄薄银纱,群峦似乎数着夜远远的脚步声和画外的画师、诗人、修持者以不同方言都忘不了的寂寥,纷纷捧起它欲赠知音,末了还是自赠待天明,境界因朦胧而倍加清远。
《芦芽雄姿》。阳光晴翠,赭色暖得开阔清雄,占据了图的心腹,包括我们的肌肤脏腑,给欣赏者镇定的乐观,劳作的渴求,阳刚的父性大爱,“四海之内皆兄弟”的宽博清凉。美国女作家赛珍珠英译《水浒传》,即用前面那句豪言作为书名。她和诗人徐志摩是好友,不知道徐先生可曾给过她启发。芦芽山下部三峰,左右两侧相对单薄,魅力比《挂月》少些神秘和味外之味。丙戌之春,作者又做同题水墨画一帧,横幅构图,场面比前画伟岸,抱气较深广,两端留白,云气飘浮,大小峰二十以上,符合造化原貌,容量充实,从开笔到放笔运线统一,左上角有云浪绕山巅,其余裸露真面目,相倚,相争,相让,相间,没有夸张任何个体。
《西海群峰》,黄山一绝。夏末秋初,微风轻拂,云涛幻化进退、升降。八十年代初,摄影器械比今日艺术效果差,刚见奇云诡谲,支起三角架,云海又意外突变。画比摄影慢得多,更觉接应不暇。巨锁先生勾线淡墨、皴擦写生,上头远峰微茫闪动,全图写实,一峰一齿,同啮苍天,少点烟岚缥缈。今日笔力更健,为名山立传,正其时也。
古人画雨景,不写雨丝斜拂,雨意浓烈,直扑读者眉额。巨锁先生有得于此,1981年冬呵冻,画少林寺,大门南围墙以远,云盖屋顶,墨如水彩,酣畅淋漓,随腕写意,收放点染,工拙不计,以虚代实,整体紧凑,似水墨犹未全干,较之其先生风光速写,大笔头直上直下,墨雨苍松不分明,读来痛快。
先生擅长小写意彩墨花卉,窃以为如《青霞紫雪点春风》《青霞》等图,淡从腴出,华自朴来,墨彩交接,一斧无痕。用水透明,虚实照映,不求工而雅俗共赏,春韵娇朗。这斗方施彩,得意忘形,墨点彩上,亮丽自得,大处着眼,不收拾而圆满。《一日东风一日香》惜色如金,光焰横飞,从何而来?往日曾用指墨写梅,颇伸杨无咎、王冕正气,魂通玉宇,刚烈无畏,高华不傲,民族美德在焉。恣肆不粗,细处有变,不纤柔,严肃,平和。《待到重阳日,还来就菊花》亦是指墨,初近萧散,先生为似八大山人笔致而欣喜。我知喜气入怀不易,分享其乐。但八大太高,至简,可读、可悟,不宜分临,避免一朝掉入老人家砚中,小池太多,终身走不出来,找不到个性化自我。似张似李,何如似铁杵成针般积累风格。巨锁兄陶醉几天,迅速苏醒,千喜万喜至今不似也似不了八大、傅青主、齐白石、傅抱石。他知道把握自己能做什么,该做什么。板桥先生爱写“难得糊涂”,中下之才治学根浅,还是“难得明白”为上。谁敢自诩不糊涂?郑翁言外自得:“看我何等聪明,几时不明白过?”
国画向来少讽刺之作,齐白石偶试笔锋,近乎幽默。巨锁先生指墨《鼠啮图》嘲懒猫失职,有鱼可食,却和鼠辈和平共处,纵容老鼠咬坏古书。先生爱书如命,漫画意象,指痕墨韵显豁。
从六朝经隋、唐、五代、两宋,大师不断,各种书体名作不少,但关于章草重视者甚少。
巨锁先生从前辈肩头起步,近四十年清晰的印刷品大有进步,能见古人读不到的作品与论著,襟怀逐渐开阔。他热爱这一书体,临池随时想到惜福的快乐,不幻想轻易的成功,以恒温做实在学问。不空喊创新,只求桑叶吃到老,自有灵丝织锦来。
章草比西汉前的甲骨、石鼓、金文、印文、陶文易识,书写更流便,波磔由装饰而传情。中宫留白大,有助于运笔的使转、连带、提按和简略。从临习到创作,他悟到岳飞论战心得:“运用之妙,存乎一心。”古稀之年,更学会通感移情,从姊妹艺术今草、金石文字、乐府诗、陶文、民谣、山川、画像石(砖),不生吞活剥,不失章草主体,留神形外,行锋自如自在,欢喜无涯。一切限制化为特定抒发手段,从自然而然进入自由状态。这里说的自然,不是专指我们身外的物质世界,而是扫净干扰困惑,万事万物本体应有的境地。所谓进入“不是一通百通,一劳永逸”,还要用新眼光解开新的疙瘩,停滞重复是艺术家心身麻木、休眠、死亡的象征。
头脑清楚与体力衰老的矛盾,可以推迟,不能避免。把握心身交叉平衡的大好年华,完成只有你可以完成的事,是艺术工作者的自觉使命感,要冲刺不止。沈曾植先生在去世当天还完成一副对联,题跋者有好多后学,成为艺海韵事,人间美谈。
巨锁先生说:“我很平常,民间卧虎藏龙,必有高手,只是他们不愿宣传,或没有得到为大众欣赏的机会。我永远是一个白发学童,一切善意的鼓舞都敦促我自省自勉。保持清醒,警惕好话对堕性的滋长!”
即或最优秀的书家,能借读诗词文曲启迪,引发创作冲动,表达书家的理解乃至注入灵气,但不能勾起读者联想的画面,演绎故事情节,或表演原诗作者风神旷逸的肖像,那些事请诗论家、传记文学家、连环画家、电影编导、演员艺术家去再创造,书法家的“武器”要靠线点的张力、弹性、歌舞性和流动的建筑美去求索。
傅山翁的气节壮行和奇崛磊落的书法,感动无数同胞,也弹响了巨锁兄的心弦,“技痒”(原动力)难搔,一气呵成手卷《芦芽山径想酒遣剧》,总体上清雅平和,大气流衍,每行最下两字与下行开头两字形远神近,每个字折开细读,追究四面呼应关系,稳妥倔犟,折勾圆转,有渴骥奔泉的势态,熟而脱俗。结体反山谷公“中宫紧抱,四面辐射”为中部留白多,外围向肩下膝上适度收缩,紧而不密。“侨黄”“聪嘤”“安往”连笔牵丝活脱,无造作卖弄痕迹。馋酒真实,树林氛围,动静呼应,历尽刀光剑影,劫后余生,不嗟贫叫苦,见到风光,信手拈来,不加雕琢,明白如话,是英雄说出来。小跋记挥毫喜乐,虎头熊腰豹尾,质而不俚,民风古朴,书家恨不得挑一担汾酒解红霜龛老汉喉咙生烟,何不梦里补上这个镜头?
章草书陆游联:“箫鼓追随春社近,衣冠简朴古风存。”字近肥硕而似疏朗,风拂闲庭月挂树杪,藏巧示拙,上联七字波磔占五,下联只第一字有之,不拘怎样的悬殊,巨锁兄举难如易,轻快地调和用笔提按,波磔水气润滑持重。
元遗山联:“百年人物存公论,四海虚名只汗颜。”形肥不坠重浊,取颜真卿楷书体势,字间距离远一点,下联首字扁细,少占空白,“名”“公”二字体积小,“颜”“物”“汗”“季”宽多于高,气流穿梭,遮掩了拥挤。
《蕅益大师警训》:“以冰霜之操自励则品日高……”疏处见密,效果松畅,表情警策,身教庄穆。正文两行加五字,题款一行加六字,和语录等大。添上署名,恰到好处,尽显生动。笔前没有设计,款文即兴处理,读来悦目。
陈先生自作诗《咏芍药》:“闻道于芍好,结伴看花来。”全文三行,写来潇洒放腕,字的大小紧凑,各得其所,无局促感,重量体积与观者轻畅静爽,相合无间。
巨锁先生所书的《陋室铭》摇曳多姿,轻车熟路,章草吸收了一些今草笔法,跳宕、奔腾,一鼓作气和张扬有所差异,一些折勾方圆信手而出,几乎有飞出纸外的趣味。写白居易《池上篇》靠近楷体,横多线细,有的捺雁尾成分少,相对持重。他多方搜罗、试验多种形式,沉着安定。使用较多的字,如“有”、“无”,立轴中写法彼此相类似,不求变形悦目,等如请鉴赏者走入实验室,袒怀无遮拦,率真恳切,收放无忌。两行条幅章草有唐张志和《渔歌子》和戴叔伦《过三闾庙》,飞动恣肆。各字独立,左右无牵挂,如一群鸟儿从树林直冲晴空,非常灵动,粗线吃纸深,是精致的小品。(本文发表时略有删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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