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顺田
案头上搁着解放前由吕梁文化教育出版社出版发行的三本知识类书籍。虽经沧桑岁月,历六十年轮回,但品相仍然完好。这是带我走出混沌世界的启蒙老师高承文老师赠送的。睹书思人,高老师的音容笑貌、举止言行犹在眼前。
高老师是距离我的故乡蔡家岗村十华里的西荣华村人。他那时二十大几的年龄,高挑个儿,背微驼;长方形的脸庞上,在严肃的外表下蕴藏着温和与尊严;左手无名指缺失,那是一场疥疮留给他的终生印记。他常穿桃疙瘩对门黑色马褂,下身穿掩档中式裤、裤管用宽边带捆扎着;给人的印象是干净、整洁、利落。1950年秋季开学,高老师来到学校。我们村是一家村,都姓蔡;少不更事的我总认为天下的人全是姓蔡。来了的老师姓高,稚气十足的我竟感到新奇起来,由此也引发了我上学的兴趣。
我们村当时是一个只有四百多口人的小山村,村里的学校有二、三十个学生。学生虽然少,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一至四年级全有,高老师只能采取复式教学法,用老百姓的话说:“眼看瓜,手折麻,怀里还不误奶娃娃。”十分辛苦。就这样,可敬的高老师用他的辛勤,迎来一茬又一茬,送走一批又一批。在这个贫困的小山村,铺盖卷一放三十多年,直到退休。高老师如果在档案中填履历表,有一行就够用了。
高老师几十年如一日,把自己的青春、智慧、心血毫无保留地献给这个小山村。村子里父与子从师同一的现象习见。朴实的山民们只要认定你是好人,就当作自家人看待,端午的粽子、腊八的粥、小雪杀羊、大雪杀猪、时分八节,红白事宴,甚至孩子过生日,老人祝寿,高老师都被尊为座上客,而高老师总要带上当时属于凭证供应的奇缺日用品相赠。至于村民们过春节刷对联、分家写契约、写信等一应动笔杆的事,高老师一揽大包。他不但是学生的老师,更是全村的先生,是村子里当然的“文化领袖”。这里应当特别提到的是,高老师出生于一个高成分的家庭,在那“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年代里,在那政治运动频仍的背景下,高老师却安然无恙,没有被动过一根毫毛,再激进的分子也没有些许批斗他的意念,就连驻村工作队也不在他身上打主意。因为他们十分清楚,若动高老师一指头,就等于和全村人作对。大约众怒难犯这个道理谁也懂得,由此可看出人格力量的伟大。由此带来的是,高老师受到保护的同时,学校的上课铃声从没有间断过。
含辛茹苦三十多年,高老师终于到了退休年龄。退休,即意味着要离开这个村庄,村民们不愿面对这个现实,他们总觉得小村没有了高老师,生活就缺少了什么。村干部竭力挽留,村民们再三劝说:“不怕,有全村人吃的、用的,就有您的。您长长圆圆不要走!”众人苦留高老师还有一个原因,婚变后高老师一直鳏居。回到老家,还得和弟弟一家一个锅里扢搅,三天两头好说,日久天长总不是个办法!但高老师是一位凡事总替别人考虑而又肯“取心事”的人。他在众人面前热泪盈眶,哽咽着说:“岗上再没有的好村庄了,多少年来待足我了!可是,我累害了全村几十年,再不能累害下去了!”去意已决的他,最后将500元安家费分给了四个生产队。
离别的日期终于来到了,村里安排了最稳当的青花骡驾起胶轮车,选派了一个多年的车把式为高老师送行。车上放着的是他盖了多年的一卷铺盖,一只小木箱和几捆书。离开村庄那天,全村能下炕的全出来了。离别的愁云弥漫在村庄上空,天气也变得阴沉起来。村民们随着车轮的滚动,默默无语紧跟在后,一直把高老师送到离村老远的地方。
高老师退休后没几年,就以六十小几的年龄走完了他的人生之路。村里人得到噩耗,悲痛充斥了整个村庄,人们阴沉着脸,见了第一句话就是,“那么好的个人,怎么说走就走了呢!”出殡的那天,雇了八音会,一应纸作,派了村民代表,步行10华里,送别这位由高尚人格和崇高品质凝聚成的可敬的老师。参加葬礼的人黑压压地跪下一院,哀声动地。西荣华村人看了这等场景,无不感慨万分,都说:“ 岗上的人有义气,承文熬盼的着。人活到这个份上,也知足了!”
我眼含热泪写完了上面的文字,诗人臧克家说,“有的人活着,他已经死了。有的人死了,他还活着。”在这个他持守了几十年的村庄,高承文老师的名字,子子孙孙,还要传好多年。能传多少年,就能活多少年!什么叫“不朽”,高老师用他的人生作了诠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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