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过正月初九，小城的街道、小巷、各家各户大都忙碌起来了，仿佛上紧了一年的发条此刻正要松手，等待着这个神圣而又充满激情的日子到来。天还没有大亮，外婆和母亲就早早地起床了，细心地整理着前些天刚买的颜色各异的纸张。三盏绑扎好的宫灯架子早已整齐地放在墙角，双层、六角、间隔相等，底下微微弯起六个小小的挂钩。她们小声地谈话惊醒了我，不过浓浓的睡意瞬间又让我陷入沉沉的梦乡之中。

随着几个邻居大声地说着话，酣梦被彻底搅碎，我爬起床，看到了这样的场景——两大盆白面调下的面糊放在外婆和母亲的腿边，红的、蓝的、黄的、紫的各色纸张铺满在桌子上，宛若开了一家大染坊。父亲在小屋里不停地穿梭着，像奔忙的小蜜蜂，一会儿拿剪子，一会儿拿尺子，忙忙碌碌，不亦乐乎。

“老婶子，快来帮我看看，这个花式怎么剪？”下院东屋的邻居在窗口喊着外婆。

“他叔，快过来帮我把这架子再紧一紧，这几天风大，怕是还没有过十五就刮散架了！”西院的黄大婶隔着戚位门喊着父亲。

“谁家还有一张皱纹纸了，就差一朵花了。”南边小院的黄大叔站在院门口喊道。

我家这边的第一个宫灯已经初见风采，中腰已经裱糊上花色不同的纸，母亲正在剪着宫灯上部的绣球，父亲这边正叠着紫色的皱纹纸，听外婆说要剪流苏和吊坠。我跑进院子里，看到东屋的李大爷家糊的是篮子灯，推开南屋的黄爷爷家，一个硕大的白菜灯正在涂抹着颜色……

和几个同伴绕出大院门，跑进小巷中，看见不足五百米的古巷中，有的人家已经把大红灯笼挂了起来，有的街坊正在进进出出忙着什么，一副时不我待的神情。

我们一行十几个孩子，嬉闹着，推搡着，奔跑着，大街上热闹非凡，我们瞬间就被这条延续了将近千年的古街气象所深深震撼，深深吸引。只见右边不远处的东城门旧址上，正在搭着简易的脚手架，一座仿古的牌楼正在工匠们手中彩色绸缎的缠绕下、扯挂中变化出雍容的气势。

弯弯的古街上，到处是脸上挂着笑容手里拿着或是焰火或是灯笼的人们。梯子上站着挂灯的人，有的呼喊着“偏了偏了”，有的用手比画着，一排排各色的手工花灯正在他们的牵挂中，带着美好的祈愿，承续着本真的人间烟火，叠加着岁月古老而弥新的生活气息，争艳于这座小城的街巷之中。

街面上，每隔几十步，挥舞的瓦刀正在堆砌着隽永绵长的热望——棒槌火。在上下翻飞中，只见如同划开一片云，砖块被劈成若干块，在匠工们手掌里来来回回转圈，麦秸和泥土的组合把它们聚成棒槌状。最后，外面抹上黄泥，用圆圆的棒槌钻成几十个圆孔。

一切的一切，都为迎接着一个节日，它的过程就像是集聚千江之水，融汇万古豪情……

我扳着手指，计算着日子，心，早已在渴盼中变得焦灼不安。

“咚咚咚，锵锵锵”的锣鼓声终于划破小城的天宇，震响在大街小巷，震响在人们的心头。这时的我连饭也顾不上吃，抓起衣服就跑了出来，加快了步伐，融入看红火热闹的洪流当中。

喧天的锣鼓，仿佛是元宵节开场的序幕，更像是一场战斗的号角，所有的人在锣鼓声的号令下闻风而动，倾巢而出，敞开了一轴逐云奔月的千年画卷。我和几个伙伴占据在图书馆窗台的上面，手挽着手，另一只手抓住窗户上的铁栅栏，等待着，焦急地等待着，跳动的心好像早已蹦出胸腔，跟随着鼓声、锣声，跟随着彩旗飘扬的报到队伍，一路向前……

与街同宽的大横长幅绕过街角举过来了，掀开了正月十五闹元宵的真正序曲。踏着雄壮的鼓声，一队举着红旗的仪仗队冲进我的眼帘，这一哨人马戴着白手套，身着统一的服装，迈着坚定的步伐，纵横成行，一个个脸上写满了暖暖的笑意。紧随其后的是由几百人组成的西洋鼓乐队，猿臂舒卷奏出欢快乐曲，步调一致跨成盛世华章。

随着妙曼的音乐声，横列整齐的秧歌队打着花伞，扭动着纤细的腰肢，踏着音乐的节拍映入了人们的视野。一抹葱心绿的服装裹挟着春天的气息，跳跃着轻盈的舞步，扮靓了这个萧瑟的季节。这时，随着阵阵銮铃，皇纲队“杀”进了人们的眼球，前有刀枪挥舞开路，抬皇纲的展演人一身短打装束，肩抬插满彩旗的纲箱，摆起了阵法，时而似一字长蛇盘绕回旋，时而如二龙出水翻腾戏浪，时而像九曲黄河变化万端。前后左右的镖师舞动剑戟、棍棒，招式虎虎生风，吓得围观的人们涌来涌去，像极了波涛汹涌的潮水，喝彩声、鼓掌声、敲击声、铃铛声交织在一起，化为了欢乐的海洋。

响遏行云的武迓鼓在戏曲脸谱的扮相下走了过来，只看见龙旗先导，纵列两行，表演者各背单靠旗开始了演阵。鼓点铿锵敲出万千豪壮，铙钹清脆奏响百般柔情，展演指挥人站在中央的“帅”字旗下，挥舞着令旗，令旗招展中，众“军士”且舞且鼓，气势威武。阵法、鼓点紧密有致；舞姿、动作收放自如；一会绕进阵中，一会钻出旗中，繁而不乱，在各色旗帜的映照下，让人眼花缭乱、心荡神驰。跑旱船的摆着船头飘过来了，布满褶皱的船摆在表演人的驾驭下宛若凌波微步，是那样的轻盈，那样的深情款款。几位男士打扮成老妪的模样，穿着斜襟衣服，胸前挂着手绢，绑着裤腿，扭着粗壮的腰，拿着长长的旱烟袋，还时不时地和观众打情骂俏，逗乐了挤来挤去的人们。这一刻，所有的烦恼瞬间都会随着这样的场景烟消云散，因为这是人们共有的节日，与忧伤无关。有的只是面对生活百味的快乐舞步，对新年美好生活的笃定自如。一辆辆别出心裁的彩车，有的装满了丰收的喜悦，有的展示着科技的飞跃，有的呈现出时代变迁……

夜幕降临了，人们依然站在街上，观看着一场又一场民俗文化的盛宴。“火树银花元夕夜，彩灯万盏熠霞流。”挂满街巷的各种花灯亮了，十里长街变得如同白昼，灯火辉煌、五彩缤纷。金鱼灯鳞片闪闪，荷花灯淡雅清纯，跑马灯、花篮灯、凤凰灯……紫的、绿的、红的、橙的……简直就是光的世界，彩色的星河。这时，龙灯舞过来了，通透的烛光仿佛真龙现身，忽然它的嘴里吐出烟雾，接着又喷出焰火，闪转腾挪，姿态万千，俨然把人们带入了天庭一般。

五六个钟头过去了，如潮水般的人们依然兴致不减，不约而同地奔向广场，因为这里即将上演一场本地特有的民间传统焰火表演——故事火，这也是本场的压轴节目。

一条特制的绳索上，数条云龙点燃了，只见在滑轮的驱使下，时而吞云吐雾，时而隐介藏形，另一边的妖怪则使出浑身解数，盘旋着从天而降，嘻嘻斗法。各种颜色的焰火在夜幕中显得分外妖娆，黄烟升腾，姜子牙施法迷乱了琵琶精的双眼，蓝烟冲天，老龙王逼退了哪吒的乾坤圈。耳听“轰”的一声，城门被炸得火星四溅，人们的惊呼声响彻四方。这时，一个高大的塔包火刺出冲天的烈焰，紧接着“噼啪”声起，商纣王自焚于摘星楼。硝烟散尽之后，又一个故事登场，洁白的海蚌，翕张着双翼般的蚌壳款款而来，夜叉高擎起五股钢叉直刺过去，蚌壳大张，吐出紫色烟火，夜叉闪躲，祭起五色艳霞，一时间风雷大作，大战难解难分……

元宵节在渐深的夜里愈发璀璨动人，沿街树上挂满环保节能的各色彩灯，广场的草坪上长满了“金色的稻谷”，灌木丛上，落满了“点点繁星”，高大的雪松上，垂挂着连绵不断的“瀑布”。

中国传统节气文化的魅力正在于此，它在旧与新的更迭里，为这个毫无色彩的季节铺陈出绚烂的诗意。新的时代，更是以新的方式在扮靓山城，点染山河……

张旭东

（责任编辑：梁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