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蔷薇水洒水瓶
在人们印象里,香水是一种比较晚进入我国的舶来品,但这里的“香水”指的是发展成熟的香精香水。20世纪初,香港广生行和上海中西大药房率先引进了科隆调的淡香精香水“佛罗里达水”,借用欧阳修词中“花露重,草烟低,人家幕帘垂”一句,将其命名为“花露水”。这种淡绿色香水主要使用玫瑰与麝香香精,在此后数十年的时间里风靡中国,而科隆调也成为中国最流行的香调。有人将花露水称为“中国最早的香水”,不能说没有道理。
“炼金术”造就的副产品
实际上,中国人接触香水的时间要早于20世纪,《新五代史》载:“占城,在西南海上……显德五年,其国王因德漫遣使者莆诃散来,贡猛火油八十四瓶、蔷薇水十五瓶,其表以贝多叶书之,以香木为函……蔷薇水,云得自西域,以洒衣,虽敝而香不灭。”有学者推测,“莆诃散”应是来自当时的阿拉伯商队,他从地处越南中南部的占城王国手中购买了朝贡名额,来和中国贸易。而“蔷薇水”属于阿拉伯世界的不传之秘,只有阿拉伯人掌握其制作方法。公元10世纪中期,阿拉伯世界在苦苦追寻“炼金术”的过程中改进曲管蒸馏术,从而造就了两种影响极大的副产品:酒精和精油。前者几乎成了整个近现代化学的“血液”,而后者成了未来香氛工业的基石。
宋代文人雅士尤其喜爱熏香,他们在氤氲香雾中心游万仞,追求与世界的精神共振。苏轼、苏辙兄弟以铜炉焚柏子,烧出空山雨落的悠远;黄庭坚从“韩魏公浓梅香”中,品出了雪夜竹篱的清雅;陆游更是直白地道出“语君白日飞升法,正在焚香听雨中”之语。事实上,彼时宋代海上丝路来舶如云,已经产生了一种类似现代奢侈品贸易的模型。
在辽宋时期的出土文物中,时常能够见到一些有阿拉伯工艺特征的窄口刻花或磨花琉璃瓶,学者论证它们的用途是盛装蔷薇水。晶莹剔透的琉璃瓶与芳香扑鼻的蔷薇水交相辉映,相得益彰,深得宋人喜爱,难怪他们“手持苍翠玉,终日看无足”。琉璃是佛家七宝之一,在中古时期是贵重的宝石,宋代塔寺中用其来装舍利子。浙江瑞安慧光塔基遗址、南京长干寺塔基遗址中,都出土了装着舍利的琉璃瓶。可想而知,日常用琉璃瓶装的蔷薇水必是贵重之物。
纳入中国的合香体系
今人对宋代所指的“蔷薇水”究竟是何物还存有一些争议,有时它呈现出水溶液的特质,类似现在的纯露,正如《百宝总珍集》中所言“贵人多作梳头水”;但更多时候,宋人惊讶于蔷薇水的扑鼻香气和持久留香的能力,因此它呈现出现代精油的特征。刘克庄《宫词四首》云“旧恩恰似蔷薇水,滴在罗衣到死香”,虞俦的《广东漕王侨卿寄蔷薇露因用韵》中则说“莹彻琉璃瓶外影,闻香不待蜡封开”,都说明了蔷薇水的特性是芬芳郁烈,留香持久。
宋人会有意识地把蔷薇水加入传统的中国合香中,譬如陈敬《陈氏香谱》中有一方为“杏花香”,就是以蔷薇水为剂调和诸香:“附子沉、紫檀香、栈香、降真香(以上各一两),甲香、熏陆香、笃耨香、塌乳香(以上各五钱),丁香二钱、木香二钱、麝香五分、梅花脑三分,右捣为末,用蔷薇水拌匀,和作饼子,以琉璃瓶贮之,地窨一月,爇之有杏花韵度。”这个香方的主题是两宋极为流行的“拟合花香”,通过复方配伍,用诸多并不是花的香料合成“花香”的意境,拟意而不拟气,是宋代合香对域外流行物品的一种吸纳。
蔷薇水在宋代以后的合香中屡屡出现,有时还被用来炮制别的香材,《陈氏香谱》中的“亚里木吃兰脾龙涎香”香方——“蜡沉(二两,蔷薇水浸一宿,研细)、龙脑(二钱)、龙涎香(半钱),共为末,入沉香泥,捻饼子窨干爇”,说的就是先用蔷薇水浸泡沉香,再把浸泡过的沉香与其他香料合为香饼,进行熏爇。这样的用法不仅新颖,也让本已跨越众多嗅觉区间的沉香有了更丰富的嗅觉表达形式,进一步拓宽了中国古典合香的认知视野。

琉璃雕刻蔷薇水瓶
从舶来品到日用香
其实宋代中国也已经出现了花露蒸馏技术,毕竟对于利润极高的蔷薇水,民间定然是要仿制的。但广州、泉州等地所产的蔷薇花露,质量一直不如原产地的蔷薇水,蔡绦《铁围山丛谈》中提到二者差别,还分析了成因:“旧说蔷薇水乃外国采蔷薇花上露水,殆不然。实用白金为甑,采蔷薇花蒸气成水,则屡采屡蒸,积而为香,此所以不败。但异域蔷薇花气馨烈非常,故大食国蔷薇水虽贮琉璃缶中,蜡密封其外,然香犹透彻,闻数十步,洒著人衣袂,经十数日不歇也。至五羊效外国造香,则不能得蔷薇,第取素馨茉莉花为之,亦足袭人鼻观,但视大食国真蔷薇水,犹奴尔。”《铁围山丛谈》点出两个问题:一是蒸馏技术,当时中国并未掌握密封蒸馏,而是用甑等器物蒸馏,这限制了出产的精油浓度,也是中国产蔷薇水质量稍次的主要原因;二是大食蔷薇乃“异种”,馨烈非常,与本土蔷薇不同。
中国是世界上大部分蔷薇科植物的原产国,享誉世界的“大马士革玫瑰”学名叫“突厥蔷薇”,原生地也在中国境内,宋元时期传入伊朗高原的伊斯法罕地区,经过品种改良,再由大马士革港出口欧洲,得到了“大马士革玫瑰”的名字。中国原生的平阴玫瑰质量也很好,为现在流行的摩洛哥玫瑰、麝香玫瑰提供了父本基因。由此看来,蔷薇水质量不如大食舶来品,还是要从制作技术上找原因。
宋代张邦基的《墨庄漫录》中讲述了宋代王室得到蔷薇水制法一事:“禁中厚赂敌使,遂得其法。煎成(蔷薇水)赐近臣,色香更胜北来者。”我们不知此说真实与否,但宋元以后,中国确实可以大规模自产蔷薇水了。到了明代,蔷薇水已不太刻意区分是否为大食国进口了。
明清时期,精油香水的制作日益普及,这实际上与欧洲开始制作精油香水的时期基本一致。故宫武英殿外设有“露房”,通过蒸馏法制作精油和纯露,品种繁多,并不限于玫瑰一种。清唐宇昭的《拟故宫宫词四十首》中有“香汤百种早澄清,任取金盆渐次倾”的句子,品类之繁可见一斑。《红楼梦》中,贾宝玉挨打后吃不下饭,王夫人差人送去给他吃的玫瑰露和木樨露就是两种纯露。不独宫中,江南和岭南大户人家,往往在庄园内设置类似的生产部门。武侠小说家金庸先生的祖家海宁查氏就有香露工坊,他的先祖查慎行曾经作诗描绘香露工坊的生产场景。
随着生产力和技术的发展,琉璃不再是贵得吓人的宝石,琉璃瓶中装着的蔷薇水,也从天潢贵胄的私藏,逐渐走入民间富贵人家。蔷薇水的郁烈芳香在中国飘散千年以后,终于丝丝缕缕地渗入到社会文化的肌体之中。
(责任编辑:卢相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