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定襄南王乡官庄村有个新修的寺庙。庙不大,却起个气势磅礴的寺名——“报国寺”。
报国寺,其实就是人们熟悉的关帝庙。庙里前殿祀关羽、关平、周仓,后殿祀佛祖、文殊、普贤和观音。后殿的彩塑已经完成,塑像高大、形体自然、衣饰华美。前殿内,一位老者站在长条凳上正给关公坐像“上细泥”。坐像两米多高,关公的盔甲、战袍还没有塑出,头像已经“开脸”,丹凤眼、卧蚕眉,气宇轩昂、大义凛然的“关二爷”跃然眼前。彩塑整体尚未完成,关公的一身浩然正气已是扑面而来。一个圆脸后生站在地上,用竹刀细塑关平的铠甲,神情专注,对探头探脑的访客视而不见。老者起高爬低身手利落,一点不输于年轻人。
老者名叫李金贵,定襄河边镇南作村人,今年73岁,从事寺观彩塑整整40年。后生名叫李刚,今年40岁,是李金贵的儿子,6年前跟着父亲学艺,现在能够独立完成一尊造像的泥塑和彩绘。
现在,石雕、木雕、砖雕都可以用电脑设计,或多或少均使用电动工具,而彩绘泥塑还是完全靠匠人的一双手,这个行业特征恐怕再过千年也不会变化。忻州的雕塑匠人许多都是世代相传,而这老李师傅却是“半路出家”。40年间,李师傅在五台山、西安大雁塔、保定安国市药王庙、安徽滁州马王庙、泰山八角亭……留下了他塑造、修复的作品,至于在定襄及周边县乡村寺庙制作的彩绘泥塑,更是数不胜数。
塑者无名
雕塑雕塑,何为雕,何为塑?
马未都马爷为雕塑下过一个通俗易懂的定义:雕是做减法,把一根木头、一块石头慢慢剔除,剩下的部分就是木雕、石雕;塑是做加法,把原料层层堆砌、叠加,最后成为一尊塑像。作为一种造像艺术,彩绘泥塑为中国所独有。自佛教传入东土,先民就用泥土和颜料创造信仰,中国的彩塑技艺已有一千多年历史。




李金贵师傅在定襄七岩山制作泥塑
魏晋南北朝初期,佛教艺术沿河西走廊进入中原。“丝绸之路”上所有石窟里的造像几乎都是彩绘泥塑。敦煌莫高窟735个洞窟中保存彩塑2400余尊,成为中国佛教雕塑艺术创作最早、最杰出的部分。佛教的中心转移到中原后,石刻造像开始盛行。云冈、龙门的石雕佛像自不必说,2013年9月,咱们忻州就出土了一批北朝到唐代的佛教造像,包括立式佛像、坐式佛像、立式菩萨像、骑象普贤菩萨像等。北朝时期,忻州古城曾建起一座规模宏大的寺院——建义寺。寺僧为东魏大丞相高欢祈福,专门雕刻了一批石造佛像,出土的东魏背屏式立佛造像就是其中的一尊。会昌年间唐武宗“灭佛”,建义寺也未能幸免,僧侣悄悄将这批佛造像窖藏掩埋,一千多年后才得以重见天日。石刻造像盛行, 但彩绘泥塑并没有衰退,彩塑一直都是佛寺、道观供奉的主体。作为古建大省,山西保存了自唐至清的各式古建筑,其中包括很多寺观建筑,山西的彩绘泥塑就保存在这些建筑内。
山西现存古代寺观彩塑1.3万余尊,数量居全国之冠,历唐、五代、宋、辽、金、元、明、清直至民国,素有“东方彩塑艺术博物馆”的美誉。
山西古代彩塑大致可分为佛寺类、道观类和祠庙类三种。佛寺类常见的有佛、菩萨、弟子和护法,此外还有天龙八部、十八罗汉、五百罗汉、童子、飞天、夜叉等。道观类主要有尊神、俗神、神仙、鬼怪等。祠庙类又分民间类和国家类,民间类主要表现山西当地神话与古代传说中的人物、神仙或供奉的先祖神及历代地方圣贤,国家类主要是朝廷与官方的祠庙。
山西的唐代彩塑,佛的形象已经“中国化”,圆润丰颐,雍容大度。菩萨形象则趋于女性化,身段优美,婀娜多姿。宋代彩塑侧重于对世俗人物的刻画,明代彩塑则更趋繁复、细腻和完美。

李金贵师傅在创作中




彩绘泥塑(素胎)局部

李刚在细塑铠甲
五台山的古建、彩塑和壁画堪称“三绝”。佛光寺、南禅寺保存唐代彩塑61尊,明代彩塑主要保存于殊像寺,民国彩塑千余尊,散见于五台山各寺庙。五台山是文殊菩萨的道场,现存有从唐代至今各个朝代30余尊千姿百态的文殊菩萨彩塑。
公元857年,从长安远道而来的佛门女弟子宁公遇和高僧愿诚,带着京都工匠和五台当地人共同重建了一座伟大的建筑——佛光寺。时人为了纪念这两位功德无量的修建组织者,将二人的塑像也供奉在殿里。宁公遇结跏而坐,顶披云肩,双手置于腹前,慈祥端庄,雍容华贵。1080年后,梁思成和夫人林徽因来到五台山发现“佛光寺”,林徽因站在宁公遇的塑像前拍下一张著名的合影。林徽因感慨地说:“我真想在这里也为自己塑一个像,陪伴这位虔诚的唐代大德仕女,在肃穆寂静中盘腿坐上一千年。”80多年后,林徽因的曾孙女梁周洋站在同样的位置,以同样的姿势与宁公遇彩塑合影。端详这两幅照片,时光仿佛倒流……
秦始皇建造兵马俑的时候,为了稽查工匠制作陶俑的数量和质量,“物勒工名,以考其诚”——要求匠人在制作的陶俑上刻下自己的名字,现在能辨别清楚的有“宫丙”“宫疆”“咸阳午”“栎阳重”等。“宫丙”和“宫疆”是两位为宫廷服务的匠人,名字分别叫“丙”和“疆”。“咸阳午”“栎阳重”是指咸阳一个叫“午”和栎阳一个叫“重”的工匠,栎阳和咸阳是战国时秦国先后的都城。秦朝推行严刑峻法,陈胜、吴广戍渔阳途中在大泽乡遇雨,“失期,法皆斩”——不知道当年有多少制俑的工匠因为没有完成任务而丢了性命。秦俑上留名本来是严苛的问责,却也使那些工匠的名字流芳千古。
绕了这么大一个圈子想表达的意思是,中国历史上无数能工巧匠,只留下他们惊世骇俗的作品,却没有或者很少有机会留下自己的名字。五台山上历朝历代上千尊彩绘泥塑,塑像的工匠大概多在五台山一带,而他们的姓名,已全部湮没在历史的长河。
“七分塑,三分彩”
彩塑匠人在寺观塑像,寺庙不是在偏僻的乡间,就是在高峻的山上,普通人对他们的创作过程不甚了解。
从一堆没有生命的黄土到一尊生动逼真的彩塑,要经过四道大的工序,用匠人的行话说就是“立骨”“贴肉”“穿衣”“装銮”。
在这些工序进行前,首先要设计出样稿,也即匠人们所说的“彩本”、“粉本”——根据寺观、造像所处殿宇的情况,确定造像的主题、规格、高低、大小,绘出一个小图样,开工后依图样塑制。技艺纯熟的工匠,也有不用事先设计样稿的。像李师傅,几十年来塑佛祖、菩萨、罗汉、四大天王和关公像数百尊,这些彩塑的架构、细节甚至衣褶的翻卷都印在脑海里,意在笔先、手随心动,自然也就不用拘泥于样稿了。
“立骨”是一尊彩塑的基础,是一尊彩塑的骨架。“立骨”一般用木架,大型彩塑也有用铁架的。架子搭建的过程已是造型的开始,除力求结实并能负重外,对彩塑的姿态也要充分考虑。“贴肉”,就是在架子上用泥塑形。“穿衣”,塑造衣饰、盔甲。装饰彩画是彩塑制作最后一道重要工序,也称“装銮”。
泥塑泥塑,泥很重要。泥塑之泥土,须细腻而黏性强,最好用冲积平原、河流故道两侧的积土。这种黄土,李师傅称其为“胶泥土”。找回颗粒匀称、无杂质的胶泥土后,一定要将其晾晒干透,再用筛子筛过。
塑像上泥分层次,第一层叫“粗泥”“糙泥”,也有叫“架子泥”的,和粗泥时要加入麦秸、稻草以增强拉力和韧性。第二层叫“中泥”也叫“形体泥”,在澄好的泥浆中加入筛好的细沙或水泥,揉搓均匀后拍成方块包好备用。第三层叫“细泥”也称“棉花泥”,在澄好的泥浆中加入棉絮,当年的新棉花最好,往年的棉花要重新弹过才合用。加棉絮也是为了增强细泥的黏性和韧性,如此塑像才不易开裂。泥塑的工具比较简单,分塑形工具和压光工具两种,多以竹、木制成。
上粗泥的时候,关键在于确定塑像各部位体量的比例关系、形体的姿态以及衣纹的疏密排列。堆泥塑型,要经过层层附着积累而成。制作过程中,每上一遍粗泥都不能太厚,要为下道工序留有位置,并用工具压紧泥层。每次上新的一层粗泥时,要注意上一层泥的干湿状况,不能太干、也不能太湿,为的是让新、旧泥层很好衔接,以免出现离层、脱壳现象。粗泥上完后,塑像的大概轮廓就出来了。上“中泥”,主要是完善各部位的形体塑造,同时快速塑出衣纹的大致形状。上第三层细泥,就是在做细致入微的刻划和塑造了,要通过反复的压光处理使泥胎质密坚硬,一边加泥一边压光。这道工序最为费时费事,前年,李刚跟父亲在内蒙托克托县塑像,光一个佛脸就压了两天多。
素胎完全干燥后,或多或少会出现一些裂缝,要用细泥仔细填补,直至干燥后再无裂痕,此外,还要在塑像上罩一层大漆,这两道小工序,叫“补缝封漆”。有的塑像还需要打“腻子”做表面的平整处理,以利于彩绘时颜料的附着。腻子干燥后,再用砂纸进一步打磨。
业内有句行话:“三分塑,七分彩”,强调彩绘泥塑彩画的重要性,对此李师傅不以为然。他认为这句话应该反过来说,即“七分塑,三分彩”。李师傅说,彩绘泥塑,泥塑是基础,是关键,塑不好,再“彩”也是枉然。
彩绘前,先将图案勾描在素胎上。传统五彩“装銮”,颜料有用矿石研磨的,也有从植物中提取的。矿物颜料有朱砂、石青、石绿,特点是色彩厚重,覆盖力强,不易退色。植物颜料有桃红、烟紫、藤黄、花青,色彩鲜艳明快,易于调和。
“人靠衣装,佛靠金装”。“贴金”是彩绘“装銮”最后一道工序。李师傅现在给塑像贴金用一种叫“金胶”的物品,用汽油稀释后拿刷子均匀地刷在需要贴金的部位,晾干后就有贴上金箔般的效果。
人过三十才学艺
长年累月塑造佛祖、菩萨,李师傅的心态也发生了变化。所谓境由心造,相由心生,他慈眉善目,神态平和,说话慢声细语。对记者的采访,李师傅似乎还有些不安,一再表示,就是在忻州地区,他塑像的技艺也并不是最高。
李师傅生于1951年,高小毕业就当了生产队的“小羊倌”。放了两年羊后,身子骨也结实了,就和社员们一起“战天斗地”,还跟上村里头脑活泛的后生们,瞒着大队到太原拉平车送货,还在铁匠炉上做过小工,在河边石刻工艺厂刻过砚台。一句话,改革开放前一个农村青年受的苦,他一样也没落下。
1980年,李金贵三十虚岁。同村同龄人早当了爹,还是光棍一条的李金贵做出了一个匪夷所思的举动——到山西大学美术系学习绘画和泥塑。
忻州有句老话:“人过三十不学艺”。现在的年轻人对这个论断可能不以为然——三十岁的人,无论脑力、体力都处于巅峰状态,思维敏捷、体力健壮,咋就不能学艺了?但老话自有老话的道理:古时候,不论哪种行业,学徒都是三年起步,徒弟在这至少三年里一分工钱没有。十几岁投师学艺,父母尚可做工、耕田,徒弟自己也无家口拖累。而人到三十才学艺,其时上有年迈双亲,下有老婆孩子,一大家子等着养活,学徒三年不挣钱,你让一家老小喝西北风去?因此,才有“人过三十不学艺”之说。
李金贵当年学艺倒是没有妻儿拖累,父母身体尚健,当时也不指他养活。人们不理解的是,你一个农村“光棍汉”,学会“艺术”哇能有啥用?
李金贵小时候就对美术有浓厚兴趣,可惜当年根本没有条件发展这个兴趣。在河边工艺厂雕刻砚台,师傅们经常夸他有灵性、有悟性。李金贵就想,咱既能学会刻砚台还刻得挺不赖,莫非真有些“艺术”天分?1980年,改革开放风起云涌,个人通过努力改变际遇成为可能。李金贵又想,“读书改变命运”的机会自己是失去了,到大学美术系深造一下的机会,可是再不能失去。
当时恰好有这个机会——李金贵一个朋友,跟山西大学美术系教师王怀基熟识。上世纪80年代初,人际关系还比较单纯。搁现在,一个农民通过朋友引见就到大学课堂旁听,实在不可思议。
王怀基,1936年生于河北保定的一个泥塑世家。1961年中央美术学院雕塑系毕业后,分配到山西大学美术系任教。在“文革”那个特殊时期,王怀基主持完成了一件特殊的雕塑作品,现在还矗立在山大校园。
1967年,山西大学美术系青年教师王怀基接到系领导交给他的一项“重大政治任务”:在山西大学西门内雕塑一座毛主席像,总高12.26米,像高5.7米——12.26米寓意毛主席诞辰,5.7米代表毛主席发出的“五七”指示。下达任务后,美术系成立筹备小组,由王怀基任总设计师。生于北京的王怀基,上中学时曾多次被选中参加国庆检阅。通过天安门城楼时,虽然看不清毛主席的容颜,但是主席挥手来回走动的身影却印在脑海,因此拿出了“主席挥手”的设计稿。设计稿通过后,塑像材料引起了争论。一开始想用汉白玉,但当时太原空气质量差,塑像容易脏;想用花岗岩,却一时半会儿找不到如此大体积的材料。最后,王怀基决定“自制”,将白水泥、红水泥和黑沙石搅拌在一起胶塑。
1969年12月26日,毛泽东塑像落成,至今仍是山大标志性建筑。
在山大美术系,李金贵拜王怀基为师学习绘画和泥塑。上课的问题解决了,在太原吃、住又是个大问题。校园内无法解决,租房不能考虑,只能投亲靠友。李金贵找到太原的一个亲戚,可亲戚家的住房也紧张,只能在门厅过道打地铺。从老家背来玉米、高粱面,亲戚上班后借用锅灶蒸熟带到学校。住的地方离山大三十多里,早出晚归。好在年轻,这一切都不在话下。
课堂上,李金贵如饥似渴,生怕漏掉老师讲的一个字。写生、泥塑的时候,李金贵全神贯注,从来都是最后一个离开教室。对这个通过自己的关系带干粮求学的“旁听生”,王怀基起初不太在意。上了几堂课后,对李金贵就另眼相看。除了有意识地多加点拨外,李金贵离开时,王老师还把祖传的一柄椴木打制的泥塑木刀赠给他。这把浸润了几代人汗水的木刀,李师傅至今还在使用。
在校园,李金贵偶遇定襄老乡邢晨声。当时邢晨声也在美术系就读,不过人家是正二八经考上的,比李金贵所在班高两届。见比自己大十岁的老乡对艺术如此追求,邢老乡送给李老乡一本《泥塑技法》。李金贵如获至宝,反复研读,几乎能背下来。
“李氏彩塑”有传人
在山大美术系半年“速成”后,李金贵又回到河边工艺美术厂。其时厂里揽回一批制作玻璃座镜、梳妆镜的活儿,李金贵正好有了用武之地。白天厂里加工,晚上做一些小泥塑,还抽空到大同华严寺取经。华严寺辽代造像全部为彩绘泥塑,菩萨造型既有丰满圆润、雍容华贵、蓬勃向上的盛唐气象,又有秀美俏丽、个性突出、气韵生动的宋代特征。李金贵叹服之余,绘制了文殊与普贤的形象,回来后反复塑描。不过,此时他还没有决定今后是不是要吃彩塑这碗饭。
佛家讲机缘,机缘这就来了。
回村半年后,李金贵在省文管局工作的武姓朋友回南作村找他,说五台山集福寺要塑一尊五郎像但找不到合适的工匠,推荐他上山一试。
“文革”中,五台山寺庙及其中的彩塑损毁严重。上世纪80年代初,文管部门着手修复,破损的修旧如旧,完全毁坏的则需重塑。来到集福寺,住持镇空和尚一见李金贵不过三十出头,劈口就来了一句:“你见过塑像吗?”李金贵回道:“没见过我也不敢上山来试。”镇空板起面孔:“试?你塑得不伦不类,我是该供起来,还是扔出去?”金贵再不多话,解开背后的包袱,取出他在家里塑好的一尺多高的文殊塑像。
镇空眼前一亮,看看塑像,再把李金贵上下打量一番,点头道:“你要能把五郎塑成文殊这水平,自然不妨一试!”
在集福寺塑像一个月,塑起两米多高的五郎像。塑好的杨五郎像身穿铠甲、外披黄袍,目光炯炯、威风凛凛。镇空很满意,给了二百块工钱——上世纪80年代初,忻州本科大学毕业生月薪尚不到60元。
下山时,镇空对李金贵说,明年庙里还要塑一尊佛祖像,费用由香港一位老板随喜,希望李师傅来年再塑。转年,因为当时通信很不方便,镇空只能先坐手扶拖拉机、再挤一天只有一趟的公共车、最后徒步来到南作村。找到李金贵时,天色已晚,还在李家住了一宿。大和尚如此诚意,李金贵却无法成行——当时厂里玻璃座镜、梳妆镜的活儿太多,李金贵实在走不开。
手艺得到镇空和尚的认可,对初试身手的李金贵来说意义重大——彩塑这个饭碗,自忖自己还真能端上。其后几年、十几年,不独五台山,全国各地建庙、修庙,塑像、修像的越来越多,李师傅也频频外出。1993年,在西安大雁塔彩塑玄奘坐像。在安徽滁州马王庙,彩塑马王爷和五个龙王的塑像。泰山八角亭中,有明嘉靖时塑成的佛祖和观音像,年长日久磕碰、破损。这些彩塑已是文物,而文物修复讲究“最小干预文物原状”,当地文旅部门在修复现场架起相机,全程记录修复的过程。到泰山后,李师傅没有急于动手,他一连几天观察、揣摩,反复体味古人塑、彩的精妙,胸有成竹后才调泥、设色。修复完工后,当地文旅部门领导非常满意,给出的评价是:“完全看不出修复的痕迹”。
2005年,南作村观音庙彩塑十八罗汉,同时对庙宇进行整修,请来原平的彩塑、炕围画第一高手亢锦。1998年,北京故宫博物院曾请亢锦对故宫端门进行彩绘修复,一时名动江湖。亢锦比李金贵大六岁,此后十余年间,李金贵与亢锦多次合作,从老大哥这里学到不少东西。
2008年,朋友举荐李金贵为保定安国市药王庙“三皇殿”彩塑“三皇”神农、伏羲、轩辕。来到药王庙李金贵才知道,要塑的“三皇”坐像高达六米五,比两层楼都高,仅头像的长度就达一米三。
各地都有药王庙,有的供奉孙思邈,有的供奉扁鹊、华佗,有的供奉张仲景。这安国药王庙,却是为祭祀邳彤而建。邳彤,东汉开国皇帝刘秀部下二十八宿将之一,他除了辅佐刘秀打天下,还酷爱医学,颇受军民拥戴。安国药王庙是中国目前规模最大的纪念医圣的庙宇古建筑群,为国家重点文物保护单位。
如此巨大体量的泥塑,李金贵还是第一次制作。普通彩塑,“骨架”都是木架,比较大的,用铁架支撑也就足够。经过反复计算、考量后,李金贵要求主办方提供槽钢和焊工。塑像的“主骨”,是宽十几厘米的槽钢。“主骨”立起后,把大小角铁焊在槽钢上形成“骨架”,再在“骨架”上缠一圈一圈铁丝网。搭起脚手架,在铁丝网上按顺序上粗泥、中泥、细泥。
这项工程断断续续做了一年。说断断续续,就得提到彩塑行业的“潜规则”。为乡野小庙塑像,主持者找到匠人,价格谈拢就开工。一些大景区、大庙宇的塑像,往往经过几层转包。在这个市场,工匠处于“生态链”的最低端,初包时塑一米的价格数万,最后落到匠人手里只有数千。
不管如何,高大雄伟的“三皇像”是塑起来了,从此成为安国药王庙景区游人“打卡”之所在。
李师傅的儿子李刚生于1983年,高中毕业后,李师傅想让儿子跟他学手艺,但李刚从小见父亲一身泥、一身水,一两个月不着家,对父亲的建议很抵触。李金贵当年能在山大旁听就很不容易,李刚却有机会到日本留学——李刚的舅舅是位高级技师,先在日本打工,后来在东京安家落户。李刚投奔舅舅,先是学日语,后来学其他,在日本呆了六年,东不成西不就,搞得后生都快抑郁了。随着年龄的增长,李刚对父亲当年跟他说过的话有了新的感悟——“一技在手,温饱不愁”“家有万贯,不如一技在身”……
回国后,李刚在父亲当年开始从事彩塑的年纪跟泥、水打上交道。李师傅说,虽说“父不夸子”,但李刚确实对彩绘泥塑有感觉、有悟性。当然,老子教儿子,更是倾囊相授,比如什么塑菩萨文士“肩须小、颈须长”啦,塑武将力士“肩须大、颈要短”啦,塑童子“五官集中脸要圆”,塑老者“脸长额窄下巴短”……李刚都能很快心领神会。除了父亲耳提面命,李刚还在抖音、快手上学习全国各地彩塑高手的技法。现在,学艺六年的李刚早能独立完成一尊塑像。问他跟父亲的差距,李刚说,自己的作品不如父亲的有“神韵”,只能说功夫还不够。
彩塑这个行当,注定是“空虚寂寞冷”。塑像的匠人,完全游离于现实社会。在“半路出家”的李氏父子手中,千年彩塑工艺得以延续——虽然,一尊尊塑像上依然没有他们的名字。(郭剑峰 冯晓磊 赵 菁)
(责任编辑:卢相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