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定存
瓜的种类原本就多,不少瓜还有别名俗名好几个,让人很难盘点得清,每每要张冠李戴。比如南瓜,书上赫然列着一串名字:饭瓜、番南瓜、北瓜、倭瓜、番瓜等等。我很怀疑这些瓜是不是一种,比如在我的家乡,番瓜和倭瓜就明显不一样。番瓜一般种得早,吃得早,倭瓜种得迟一些,秋天才能吃上,而且倭瓜的容颜明显要比番瓜老。最大的区别是两种瓜的瓜子不同,番瓜子白色,皮厚,窝瓜子黄色,皮薄。炒熟吃起来都香,但味道终究还是有差别。
放过番瓜倭瓜是不是同一种瓜不说,我对番瓜和倭瓜这两个名字也很不认同,我总是写作翻瓜和窝瓜。写翻瓜是看见翻瓜长大时,总是屁股翻着往外长,像是从屁股那里翻大的,写作“翻瓜”很形象。写成“番瓜”什么意思?只能显示是从域外来的一种瓜,成了一个单调的符号,没意思。至于把窝瓜写作“倭瓜”,更让人难以接受。这瓜原产地是南美洲而不是日本,为何要写成“倭瓜”?不是厌恶日本,主要是“倭瓜”不如“窝瓜”有说头。我们这里种瓜不叫种瓜,叫安瓜。土地翻过还不够,还得特别为每一苗瓜先造一个“窝”,俗称打瓜窝子。瓜窝子大约一尺五见方,二尺深,挖出来的黄土和农家肥搅拌均匀,然后再回填到坑里,一个瓜窝子才算造好了。安种前,先担上水将瓜窝子浇透,俗称洇瓜窝子。种瓜也不是直接把瓜子埋进土里,先得生芽。瓜子放碗中,用温水泡过,再用湿布捂住。一天之后,瓜子就努出白白的嫩芽。人端上出芽的瓜子碗,拿一把小小尖头铲,在洇透的瓜窝正中扎一个二寸来深的缝穴,用筷子小心翼翼把一粒嘴尖吐着胖白新芽的瓜子挟进去,覆好土,一苗窝瓜才算是安种下了。在这个有水有肥的窝里,窝瓜好吃大喝,健壮生长。
一苗瓜从打瓜窝子安种,到长大坐胎结瓜,很像一个家庭在生儿育女传宗接代。写作“窝瓜”十分生动,使人想着便有一种亲切感。写作“倭瓜”算什么?这个“倭”字既不形象,又不好认,还没说头,丝毫没有美感。但各处都写作倭瓜,让人很无奈。
忽然想到,《红楼梦》里刘姥姥二进荣国府,行酒令时说到过窝瓜。以刘姥姥的文化,说的肯定是“窝瓜”而不是“倭瓜”。赶紧取来《红楼梦》查看,刘姥姥应对鸳鸯时那真是个伶俐。鸳鸯说:右边“幺四”真好看,刘姥姥对:一个萝卜一头蒜。鸳鸯说:凑成便是一枝花,刘姥姥双手一比划说:花儿落了结个大倭瓜。看罢以后我很失望,以刘姥姥的身份,说的肯定是“窝瓜”,但曹老先生给写成倭瓜了,咱也没办法。
翻瓜和窝瓜都在安种五六天以后出苗,出苗情形和豆子相似。白白胖胖的新芽头顶瓜子皮,如同顶着一副铠甲,一路向上,破土而出。过四五天,瓜芽长大,要展叶了,瓜子皮就随便丢落地上,如同丢弃了一顶破草帽。
翻瓜花是庄稼里面最美的花,茶盅般大小,金黄色,像一口金钟。花粉黄色无味,浓而腻,手一碰就沾一层。整个夏天,花上总有黄蜂和蝴蝶飞起飞落。胖黄蜂和窝瓜花的丰腴很般配,蝴蝶有些太轻盈。
天下万物虽不相同,但许多地方相近。交配繁殖方面,动物是精子多,卵子少,精子随时都有,卵子一段时间才生成一个。植物也一样,雄花多,雌花少。翻瓜的雄花天天有,有时一天能开出好几朵,而雌花好几天才开一朵。雄花早晨开了晚上就谢,雌花能保持两三天。不管雌花开在什么时候,总不缺雄花来配。一株翻瓜如果结上两三个瓜后,再就很少坐胎,很少开雌花。但雄花却热情不减,依旧盛开,空守望。
同时种下的瓜,坐胎时间并不一样,就像妇女生小孩,有的开怀早,有的开怀迟。有的瓜苗刚长出四五个叶子,就急急忙忙受粉坐胎,结出一个个可爱的小瓜来,或者黄色,或者红色,皮肤细嫩如婴儿,让人不忍触摸。但这个瓜结不大,一旦瓜蔓前梢上又坐胎结成第二个瓜,人们就会把第一个摘得吃掉,说这第一个是根瓜瓜,长不大。我怀疑这是人们为解馋而寻找的一个借口。
我们桥头村有一条沟,叫后沟。沟里有一口好泉,四季清水长流,除供附近几十户人家日用外,还浇灌着沟里八九亩水地。这些水地七高八低,大的院大,小的炕大,是社员们的瓜菜地。沟里长着几十株参天杨柳,夏日里布下半沟阴凉。这里有我家的二分来地,从春到秋,母亲绣花一般,仔细营务,全家大半年的瓜菜就靠这巴掌大的地上长出来。白菜、豆角、红萝卜、白萝卜、茄子、番瓜,还种二三十株玉米。翻瓜种在地畔上,长长的瓜蔓悬挂在地塄外。
熬过一个冬春的半饥不饱,从夏天开始,后沟的瓜菜成了我们的希望所在。我每天到后沟担水,看着我家的翻瓜出苗,抖蔓,开花,坐胎。番瓜抖蔓到两米来长,就显现出雍容大度的气派,对于稍微的伤损毫不在意。大人们嫌瓜蔓分枝多消耗营养,三天两头来检查,把各个旁头打掐得干干净净,只留一条主蔓。孩子们喜欢折瓜叶玩耍,把硕大的瓜叶扣在头上当凉帽,把空心的叶柄一根又一根接起来,到沟里挖黄泥,堵水坝,搞引水工程。挑水男人路过,嫌桶里的水往外泼洒,就摘两片瓜叶放在桶里。还有那采猪菜的小媳妇,看见瓜蔓上雄花很多,空开着无用,就顺手掐到了篮子里,这几乎等于是在搞阉割。然对于这些破坏,瓜苗毫不在意,蓬蓬勃勃生长无碍。
长大的翻瓜吊在地塄外的半崖上,如同一个大胖子抓着藤蔓在奋力向上攀援。太阳照下来,大胖子满面放光。我傍晚锄地归来,在泉边洗罢脸,喝两口清凉的泉水,然后走到自家瓜地前,端详一番,选中一个红胖子或者黄胖子,小心摘下来,装入尼龙网兜,挑在锄柄上。陶渊明“戴月荷锄归”,估计是空锄头,我的锄上有翻瓜,一路喜悦回家来。
后沟东面高坡上,有我家一亩多自留地,浇不上水,地畔上种的是窝瓜。窝瓜下种比翻瓜迟,翻瓜搂蔓了,窝瓜才能吃上。窝瓜的生长和翻瓜差不多,大概是缺水的原因,瓜叶没有翻瓜大,叶柄也没有翻瓜那样肥壮。窝瓜在秋天落霜前收获,“摘了倭瓜搂了蔓,快把那为朋友拾掇转”,窝瓜存起能吃一个冬天。
前些年我们这一带还引进一种日本南瓜,个头不大,但单株结得多,产量高。这瓜吃起来很不错,但吃得多了,人的皮肤会变黄,但也不是病,据说是这南瓜里面黄色素特别多的原因。
(责任编辑:李冬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