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顺其自然地发生着、变化着，我总是背着花色拼接的书包，书包里零零星星地装着好吃的，蹦跳在村落里的小路上，从来都是玩着走着，玩到忘我，就随着玩伴们去了别处。母亲站在高崖处、土窑洞的高端，扯着女人最尖端的嗓门叫我的乳名，无论我在哪个山凹处，都能听到母亲的声音，她的声音不只是我们能听到，邻里乡友都能听见，他们便会奔走相告，村里也有其他的婶子、大娘、姑姑们以同样的方式叫她们的男人和孩子回家吃饭。我不记得母亲是否喊过父亲和哥哥回家，但她经常叫我，那是不是证明着我的童年一定是贪玩、调皮的？只要听到母亲的呼唤，我便会迅速地向家里跑去，我如此享受母亲的吆喝声，似乎她不叫我就找不见回家的路似的——那优雅、磁性、原生态的女高音，夹着一点点溺爱的、亲和的、甜甜的暖。

但是，从那一年，一切都发生了微妙的变化。那年的初冬，我们家迎进了一位内秀聪慧、不多言辞的新人，整洁、干净、热闹的家变得柔和、安静、有序了。当了婆婆的母亲比起以前更加注意自己的言辞和衣着。她对我说：哥哥都娶了媳妇，你也是个大姑娘了，以后就不能再像儿时一样没白没黑地玩了。那一年，当了婆婆的母亲再也不会扯开嗓门大声说话了，她变得谨小慎微、内敛低贱，说话也轻声细语。母亲的角色不再是单一的母亲，她既是母亲又是婆婆了，这一年，我有了生活窘困的感觉。母亲说：不要再不着边际地疯玩了，帮大人干活递个手儿！多了一口人的家似乎有了吸引我回家的足够理由，我乖乖地一放学就会跑回家、一回家就找活干，眼里有活，日子便是另一番景象：拾起柴禾添火，用硕大的草帽扇着飞出了炉口的火苗；撅起胯骨提着一筐子猪草匆匆地往家里赶；咧着嘴巴硬是扛起一袋子谷穗，跌倒时嘴角还挂着微笑；站在高梯子旁往上仰着头看父亲怎样把一个个梨插进铁岔子中间……我如此眷恋岁月印烙在记忆中的淡淡的乡情风俗，我在蒙蒙眬眬的睡意中，看到一张映在炉火前风尘仆仆的脸，挂着满满的知足。母亲轻轻地推推我低声说：女，快起床，扫尘了。我便一骨碌爬出了被窝，穿戴整齐，跟着母亲开始打扫。

那一年，过了门的嫂嫂经常起得很早，专门给母亲倒夜壶，我再也不好意思赖在床上睡懒觉了，随着嫂子的进门，我也变得勤快、敏感，我眼里有了活儿。一家人都变了：哥哥不再拿着柳条探着打我，他浑身有使不完的劲；父亲不再黑着脸训母亲了，他说话明显有了分寸；我乐此不疲地干着自己喜欢的事，我真切地感受到和睦相处、其乐融融需要的不是一句话，那是满家的付出。

母亲经常告诉我们，年终的扫尘和平时打扫卫生是两码事，这是为过新年、一切从头开始做准备。

以前母亲从来不让我参与他们的劳作。扫尘这一天，天不亮母亲和父亲就起来了，母亲会轻轻地拉着被褥两头，把睡梦中的我从前炕头拉至炕尾，她用手指示意着父亲低声点、慢一点，不要惊醒熟睡中的孩子，即使苏醒的我也合住眼睛，享受着父母的呵护。他们会把我拉到土炕的一个边角，用高过我的东西挡住穿堂风，然后，他们开始有顺序地扫尘：先烧香，再移开先辈们的牌位，然后从后往前把家里所有能拿动的东西搬到院子里，用事先备好的塑料布遮盖着搬不动的大家具，当天亮了我已苏醒时，母亲像抱棉团一样把我裹在被子里抱到了另一个房间，另一个热着饭食和正在烧得热乎的屋子。

年关的第一关是清除所有杂乱、扫去所有灰尘、擦亮所有家具、洗净所有脏污、刷白所有墙体，不留一点死角，把家里的边边沿沿、里里外外清洗得一尘不染。那一年，我开始参与母亲的劳动。我不再雷打不动地睡觉了，天空微微泛亮，我们都起床了，把全部的家什都搬进了哥哥的新房，嫂嫂在新房里准备一天的饭食，母亲和我整理物件，父亲和哥哥清扫刷白。父亲骑马式蹲在高梯子上，头部用白毛巾裹严实，先用笤帚把窑洞的边边沿沿、角角落落全部清扫一边，再用鸡毛掸子蘸着白灰泥浆从窑洞的顶部一截一截往下刷；哥哥双手端着盛有白色泥浆的盆子给父亲打下手，仰着脸，检查着有没有漏刷的地方，哥哥的脸上、头上、身子上滴得斑斑点点的白；我负责收拾柜子里的衣物和东西存放；母亲洗呀，她有洗不完的脏衣服、脏被子、脏鞋、脏袜子，从早洗到晚的母亲，把所有的被子、褥子、棉衣、棉裤都拆洗了一遍，洗不完好像过不了年似的，在母亲的眼里，过年就是从头到脚、从里到外都要是新的。窑洞刷完了，所有的家什都回归原位，或把部分摆件做一些更合理的调整，直到摆放的人、搬家具的人、站在门口的参观者都心满意足了，大家才换下脏衣服开始吃夜饭——扫尘这一天，吃饭一般要到深夜一切都安排停当了才会开始。

第二天，推开门的那一瞬，整个家变了一个样子：墙体雪白，所有家具焕然一新，过去的墙画全部都已揭掉，等待大年三十贴上新一茬装饰。父亲买年画也是有讲究的，要买一幅当年的属相图、一幅新生娃娃抱鱼图、一组张生和崔莺莺的爱情故事图、古代仕女图、花鸟图、丰收喜庆图，变换着花样，从来不会重复；特别是标志属相的年画，每年一幅，各有特色。

扫尘后，紧接着就会安排下一天做豆腐，再下一天蒸枣花馍、剪窗花、贴年画、写对联，直至忙至除夕，直至最后一副对联贴好、香炉填满福糠，春就不紧不慢地降至每一户农家小院了，这时，家家户户都沾满了喜气，满园的春雪也开始甜甜地化了。

（责任编辑：梁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