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诗、书、画、印被文人们并称为“四绝”。而衡量一个文化人的尺度也多是以“四绝”作为根本的准绳，无论是上至朝堂的皇帝、重臣，还是流落山野的落魄文人，都是概莫能外。如果一个文人，为诗能情来精妙、文质英华；为书能博采众长，自成一家；为画能蒙养散怀、虚实空灵；治印能刀法娴熟、金石气毕现，方能称其为一代宗师。

金农便是这样一位大家。

初见金农的画，缘于我在学生时代逛古董市场的一次邂逅，几页薄薄的古旧残册，看上去很是不起眼，之所以买它，是因为看到了残册上的梅花和竹子。从小就对松、竹、梅、兰、菊、石等画作青睐的我，仿佛一下子找到了师承一样，毫不犹豫把它买到手，闲时细细品味。也就从那时起，我渐渐知晓了金农、郑板桥、边寿民等清中期的书画名家，也了然了“扬州八怪”画派在中国书画史上赫赫巍巍的高度。

金农，人称怪杰，字寿门，号冬心，又号稽留山民、曲江外史、昔耶居士、龙梭仙客、百二砚田富翁、三朝老民等。浙江仁和（杭州）人，生于康熙二十六年（1687），卒于乾隆二十八年（1763），是我国著名的书法家、画家、诗人和文学家，且精于金石鉴别，自制篆刻颇有秦汉古风。

据史载，金农曾在几十年间畅游于各地的山水名胜处。公元1729年，金农在游历了太原、晋祠之后，来到平定州的这座古镇，写下一首七绝：雨后春流泻黛脂，李諲作颂托微词。行人饮马来偷见，一阵花飞妒女祠。

这是一个近三百年前的春日，金农闯进这座久负盛名的雄关与一场春雨相遇。他放眼顾盼，群山宛若洗涤过一样，翠绿可人，街巷间流泻出如美女蛾眉色的股股春水。金农信步走进悬泉旁边的妒女祠，目光被李諲《妒神颂并序》的唐碑所吸引。他读罢碑文，不由得想起发生在唐朝大历年间一段纷纷扰扰的公案——当时的大历十才子，都在争相谴责李諲的这篇文章。直至金代，一代文宗元好问还对此事耿耿于怀，说李諲“稽考失莽鲁”。故而，一向以怪名行世的金农心中也对这篇碑文有一些隐晦的不认同。然而，白云苍狗浮沉起落，当过往的光阴随着流水的涟漪姗姗远逝的时候，你我看到的究竟是一种残缺？还是一种圆满？只有绵河岸边饮马的行人在偷偷的望见，在一阵温熙的和风吹拂下山花的花瓣飘飞在妒女祠旁。流香，充斥在草长莺飞的绿色季节里，于如洗的春天里留驻下一帧温情的剪影。此刻，诗人心中想到与自然山水共生的妒女祠和娘子关，早已以朴素的大美、平和的姿态融入进隽永的生活百态，被静静地搁置在这方清雅如画的秀水灵山间，所谓是与非、恩与怨，岂非都与山水共清欢！

花飞无言，流水无言，金农在娘子关简净的日子里，身心得到了无比的安适和澄静。这种与万物化一的超然，来自于这座古镇万点青葱的群峰，来自于灵动跳跃的泉水，来自于厚重的人文积淀。在这段时日，金农明白了这是他前世许下的一段约定，无论接受多少次的聚散轮回，也无论经历多少次的困顿跋涉。这座雄关敞开它宽阔的胸怀，接纳了金农一身布衣的素朴，让他汲取的是山水的灵气，滋润的是诗意的人生。

近日，翻阅《书法自学丛书·隶篆》一书，看到书中的隶书册页上钤盖有一方引首闲章，印文为白文印。我仔细端详许久，印文竟然是“娘子关堕马后书”。我大感好奇，金农何以会将在平定娘子关发生的尴尬落马之事刻印于一枚闲章之上呢？举凡闲章的内容，大多不外乎摘取诗句、引用典实、直抒胸臆等，而这位清代怪杰刻出如此印文，真让我百思不得其解。

金农在娘子关逗留的时日里，显然被这个柔情与忠勇共兼，历史与人文具足的古镇所深深吸引。这里有绵山烟雨的绮丽诡谲，有悬泉瀑布的风雷激荡，有妒女殉节的刚烈遗风，有雉堞逶迤的长城雄姿，尤其是水上人家的无边风韵更让他觉得好像回到了丝弦绕巷的锦绣江南。即使失足坠马又当怎样？此地，此景，胜过萧瑟无数，他以“也无风雨也无晴”的超然，驱驰手中的铁笔，吐纳出了胸中的虹霓。

金农的这方白文印章，印风受丁敬的影响而直追秦汉，刀法如劲风之送轻云，又似水流之意舒卷自如。凝神细看，一股苍健且出尘之气扑面而来，耳畔像是听见飒飒的耕石之声从刀底传来。金农与西泠印派的开山鼻祖——丁敬同为浙江钱塘人，居所相距仅数步之遥，由于彼此品性相合，爱好相仿，关系自然也非同寻常。这位以细碎的切刀法、苍劲钝拙的印章韵味独领印坛二百余年的大家经常为金农治印，对金农电照风行的陶染显然是巨大的。据史载，金农在书画之余，“暇兼事石刻”，并有《金农印跋》存世。

就在金农娘子关坠马的十年之后，依旧对娘子关魂牵梦绕，他在《自题四十三岁小像》的一首诗中写道：十载重逢身外身，二三千里路沙尘。天涯岂少争相识，娘子关前堕马人。

“身外身”语出明代俞弁的《逸老堂诗话》“似僧有发，似俗无尘，作梦中梦，见身外身。”金农向老友感叹十年之后再次相逢已经是由正身变化出来的身体，并叙写出了漂泊齐、鲁、燕、赵、晋等地道途饱受风尘的艰辛，以不言情而情自现生发开来，慨叹世事变迁对人世的摧折。他告诉友人，我们其实无须知道生命的旅程中得到过什么，天下之大永远不会缺少相识之人。这个人，就是在娘子关前曾经坠马而落的我呀！

（责任编辑：梁艳）